第81节(1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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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范涟和程凤台是开玩笑的话,谁知程凤台真往心里去,睡前定睛看了眼床上的人没掉包,门关严实了,才敢脱衣服往下躺。这日子过的,那么荒唐可笑。第二天睡饱起床,秋芳还是来了,程凤台不便当面和二奶奶唱反调,二奶奶不在跟前,他对秋芳一点好脾气也没有。命令秋芳不许说话不许动,背着脸站到墙角去,自己很快的穿衣洗漱,好像再晚一步就要被恶心着了,他迫不及待要去见见商细蕊,抱抱凤乙。商细蕊不在小公馆,说是上戏去了。程凤台追到戏园子,真难得,今天是商细蕊的《游园惊梦》,因为戏目经典,反而轻易不露出来,一年到头至多演那么三四回。今天被程凤台赶着巧,就像是在特意迎接他似的。
  台上正在换幕,他还记得千金难买下场门的说头,心想如果商细蕊上台来眼睛朝座儿一睇,看见他坐在面前,那将是怎样一个惊喜!他与下场门就坐的客人商量换位置,话还没说明白,那客人把食指竖到嘴边嘘了一声,用着气声训斥道:“你要干嘛?干嘛都行!不许吵吵!”说罢反倒是怕程凤台再做夹缠,急急把位子让出来,转身往包厢小跑去了。程凤台就坐之后,发现今天其实全场都很古怪。这里不是清风剧院,这里是最古老的戏园子,戏园子有多吵,程凤台是知道的。但是现在居然鸦雀无声!要说鸦雀无声,大概有点夸张,静寂的空气里偶尔一两声咳嗽,以及条凳拖在地板上的声音,非常克制,更衬得众人齐心协力营造的静,仿佛怕惊醒了梦里的丽娘,惊飞了水上的白鹭。
  程凤台问身边的座儿:“怎么了?不许人说话?”
  不料那座儿也和先前的客人一样反应,面色严厉地制止程凤台,瞪着眼睛跟见了仇人一般。反正现在谁敢在商细蕊的场子里发出声响,谁就是座儿的杀父仇人,耽误了商郎的戏,他们真能一人一拳打死他的!
  程凤台在这诡异的气氛里,渐渐体会出一点恐怖。扭头看看座儿,人人一张梦游的脸,既有盼着天上落雨的饥渴,又有盯着引线烧尽爆炸的紧张。好比台上有个吃心的妖精,把人们的心肝都吃掉了,人们在等着妖精重新出现,大发慈悲把心肝吐出来还给他们。程凤台知道商细蕊的戏好,好到给满园子的人都下了魔咒,引得人们齐齐发痴,倒是见所未见的。
  先上台的是黎巧松。
  黎巧松拿一支笛子,坐到离台上很近的位置,光看这一点,也很奇怪。笛音响起,杜丽娘携春香入园游览。商细蕊穿着粉红戏服,与程凤台走货之前的面貌没有任何变化。但是他一出场,程凤台就知道,在自己离开北平的期间,商细蕊身上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!这件事已经揉碎他的血肉,挫断他的骨骼,使他不再演绎任何角色,就此死去,接着,杜丽娘幽魂荡荡,口唇轻启,借尸还魂了!
  程凤台与商细蕊之间有着一种感应,不用说话,他就知道。商细蕊每唱过一字,都像是一根丝缠在程凤台脖子上,教他喘不上气,教他莫名憎恨台上的杜丽娘。他简直想掏出手枪射杀这一缕千载而来的幽灵,又想把座儿们挨个儿叫醒,告诉他们商老板被杜丽娘吃掉了,台上的那个是鬼,你们看不出,只有我看得出。
  满目春光在十步之内尽数看遍,杜丽娘要回去了。人们舍不得杜丽娘走,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叫好。座儿与商细蕊也有着特殊的感应,台上唱戏的是人是鬼,他们亦是火眼金睛,耳聪目明。听戏听到今日,方知何为一个痴字,何为一个醉字,梨园盛景,到此为止。是,商细蕊兴许真的陪日本人睡觉了,委身侍敌,要被日日唾弃。可是杜丽娘又有什么罪孽?杜丽娘偏偏附在这么一具风流儿的尸首上现了身,显了形,怀着一腔春情要在梦里找她的柳梦梅。千怪万怪,怪不到杜丽娘身上去呀!
  座儿又哭又叫,但求把杜丽娘长长久久的留在人间。程凤台闭上眼睛,也觉得有泪水流下来了。
  第116章
  这天的座儿说什么也不让商细蕊下台,怕他一走,就把杜丽娘也带走了。商细蕊再三地谢幕,座儿不依不饶,最后是任五和几个师兄弟们上台把商细蕊护送下去的。在这个过程中,商细蕊一眼也没有朝下面看过来。
  程凤台被身边的戏迷喊得头疼,抹抹鼻子起身往后台去。站到后台门口,他又犹豫了,竟然有点害怕见到门里的商细蕊。任六托着一大只捡场的盘子走过来,见到程凤台,喜形于色道:“程二爷!可算把您盼回来了!快快快!快进来!嘿呀!等着急了都!”一面推开门,乐得大声吆喝:“班主!班主!看看谁来了!”
  程凤台来水云楼几百回,头一次受到今天这样的重视。所有人抬起头,向他行注目礼,矫情古怪如楚琼华黎巧松,都正脸朝他凝视过来,弄得程凤台挺不好意思的,拱手道:“今晚人齐!各位辛苦了!”他在人群里找到商细蕊,笑道:“商老板,唱得好啊!”
  商细蕊没有卸妆,坐在化妆镜前发呆,看见程凤台,缓缓站起身,两只水袖层层叠叠垂落及地。当他穿上女装的戏服,身形总是显得很单薄,有点飘拂摇曳的意思。周围人不约而同为两人之间辟出一个宽敞通道,程凤台一步一步走近他,想着是不是给他一个拥抱,又怕他在众人面前害臊,还未想定主意,商细蕊那边居然抡圆了胳膊,喉咙里发出低哑的一吼,给了程凤台结结实实一个大耳光!
  水云楼都惊呆了,众人都替程凤台腮帮子疼。
  商细蕊喘着粗气,捉住程凤台的衣领,把他往后门小巷拖去。他是什么样的力气,差点把程凤台脑袋都拍飞了,一点呼救的余地都没有,晕乎乎就被拖了走。其实就算喊了救命,水云楼又有谁人敢救?后门摔得巨响一声,戏子们惊醒过来。任六一拍大腿,低声说:“嘿!这叫哪出啊!杜丽娘拳打柳梦梅!”
  十九忧心忡忡的按着胸脯:“二爷怎么招他了呀!一句话没有,说打就打,吓我一跳!班主真的连二爷都打呢!”这不像戏子和相好的路数,这像真的两口子了,难以置信。
  沅兰招来杨宝梨:“去!偷瞧着去!班主手里没轻没重的!”
  杨宝梨答应一声,用做贼的动静推开后门一条缝,偷偷往外瞧了一会儿,回头满脸的窃笑:“杜丽娘和柳梦梅!”他两只手拇指对拇指互相鞠躬,那是一个顶不正经的手势:“在唱《幽媾》呢!”
  闻言,水云楼众人松弛下来,发出嬉笑。任六坐到沙发前,帮着任五剥那一大颗一大颗糖果似的彩头,很不把小孩子的话当真:“这个天!幽媾!鸡吧不给冻掉了!”
  程商二人当然不能没脸没皮到隔着一扇门唱幽媾。商细蕊在路灯的影子里死死的勒着程凤台,抱着程凤台,他身上只穿几件戏服,腊月里的寒风一吹,炭做的人也给吹凉了,他整个人就像冻牢在程凤台身上了,一丝一毫姿势都不变的。程凤台受到这样残酷的拥抱,也就明白了刚才那一巴掌的由来。不怪商细蕊,他是真的等急了,想想自己一路上故意的拖延时间,心里不免很愧疚,抚摸着商细蕊的背,在他耳边说:“行了行了,我不是回来了吗?商老板,我们进去谈。你卸妆换换衣服,带你吃好吃的。”
  商细蕊仍然是动也不动,程凤台疑心他别不是真的冻僵了,手探到他领子里摸他的脖颈:“进屋和我说说,这一个月商老板吃什么仙丹了,唱得这么好,多招人恨啊!”商细蕊只是不撒手,程凤台笑道:“你去武汉广州唱戏,一去三个月,我也不是干等着?有跟你这么样的撒娇吗?”他在他耳边轻言细语的说话,商细蕊感觉到丝丝热气吹进耳孔,松开点程凤台,一双黑眼瞳在泪光里颤:“二爷,你说什么?我听不见。”
  两个人才分开一点点距离,胸膛就被风吹冷了。
  商细蕊的两只耳朵出了怪毛病,他的身份,瞒不住人。坊间对此议论纷纷,有说是商细蕊与有夫之妇搞七捻三,被人丈夫打聋了;也有说是同行嫉妒,乘他不备,下药把他毒害了。最最离奇的,莫过于传说商细蕊小时候遇到唐明皇下凡奏琴,他贪听了一场好戏,如今耳福已满,老天爷要把他的耳朵收回去了。商细蕊这边当然没有做出任何说明,因为他也检查不出问题所在。杜七怀疑他是从台上摔下来,脑子里摔出了淤血,导致压迫听觉神经,带他找最好的外国医生拍埃克斯照片,结果什么毛病也没有。商龙声为弟弟跑到天津找名医,看一次病要两根金条,针灸药石齐下,不过是白白浪费了金钱。如此等等,越看病,越教人灰心和绝望。程凤台心急之下多问了两句话,商细蕊就不耐烦地大吼:“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!不就是查不出来怎么回事吗!”他吼完这一句,耳朵立刻又听不见了,捧住脑袋在那犯晕,程凤台气也不敢喘的抱着他,过去半个小时,耳朵里的哨子才停下。
  商细蕊闭着眼,顺睫毛滴下两颗眼泪,沉没在程凤台的肩头。程凤台不怕他疯,不怕他闹,就怕他掉眼泪。商细蕊有那么点硬骨气,不到十分伤心处,绝不会落泪的,他说:“嗓子坏了能去拉琴,耳朵坏了能干什么?我走遍整个中国,大风大浪趟过。没想到啊!二爷!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!”把程凤台心都说碎了。但是等两个人回到东交民巷,商细蕊又像没事人似的大吃大喝,仿佛忘记了耳朵的病。这晚吃蒸饺,他不停嘴的吃下两屉,两腮胀鼓鼓的嚼着饺子,看也不看程凤台,只问:“今晚留下吗?”
  商细蕊虽然表现得宽心,程凤台也不能没有眼色,陪他吃了一筷子夜宵,说:“太晚了,我打几个电话交代下事情,就在这睡。”商细蕊听见这话,当着小来赵妈的面当然也不好说什么,把剩下的饺子朝嘴里塞得满满,一言不发上楼去了。他上楼等着程凤台来睡觉。程凤台很明白,小别重逢之后,一上床,就等同于打仗。这方面,商细蕊比一般良家子还要讲原则,认识程凤台之前,老爷太太,男人女人。有了程凤台,他就谁也不沾了。程凤台是他唯一的战场,不管等多久,他都攒着留给他。
  旷久的战役持续到后半夜。商细蕊力量奇大,火药奇足,使得程凤台遍体鳞伤,不像是亲热,倒像是发泄怒气似的。程凤台远道而归,累得够呛,打起精神与商细蕊对垒几局,可是身体哪有商细蕊好,搞到后来,他一只手在商细蕊汗湿的背上来回抚摸,人已经轻轻睡过去了。
  商细蕊犹自未足,喘着粗气在程凤台颈窝趴了一会儿,说:“你歇着,我来吧!”说完根本不等程凤台答应,手就伸到下面去摆弄。程凤台闭着眼睛抓住他手腕贴到身边,然后捞过被子把两人一盖,含含混混说:“不行,不许想这个。”
  商细蕊不满:“你一次都不肯。”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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