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节(2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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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明芝一边说,一边注意他的神色,只消他露出丝毫犹豫她就取消行动-她最多只能做自己这条命的主,别人的她负担不起。然而沈凤书面容沉静,听得极为认真,倒让她多生三分信心:不怕死的人离死会远些。
  明芝眼梢渐渐泛出笑意,“好,那说定了。”还有另一件事,季家人当初匆匆落葬,她按初芝所说地点去探过,那里却已被炸成荒土,完全辨不清哪块尸骨是自家亲人的。初芝托她的事,终究没法做到了。明芝原以为自己会漠然,可不知怎的,季家春宴的欢歌笑语却反反复复在脑海涌现,招得她在梦醒之时生出了两分惆怅,毕竟那个时节确实不错。
  既拿定了主意,明芝加紧步骤,约定人手,趁一个阴雨缠绵的日子把沈凤书藏在送柴的车里,偷偷出了安全区。
  沈凤书的伤口还没愈合,但将就也能走两步,因此由明芝扶着他出的楼。那时是早上的五点钟,四下里黑压压一片,明芝听到沈凤书的呼吸急促,知道他久病之人中气不足,有意放慢步伐。就在这时,沈凤书的低语传入耳中,“要是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却没说要是什么,“回头替我报仇。”
  明芝想了想,“好。”
  黑袍下藏着经过处理的步枪,在她,有仇,当场就报了。
  第一百二十章
  雨丝混着细雪,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,洗得肺腑之间一片冰凉。沈凤书闭上眼睛,任由杂物堆上身,悄无声息化作车的一部分。
  车轮拖泥带水,外界的声音断断续续,日本兵的查问,枪托击打在身体的动静,男子发出沉闷的痛哼,以及怪里怪气的笑声。走走停停,有时喝问来自中国人,双方暂时还没接受彼此的新身份,问者理不直气不壮,答者尴尬中含着气愤。
  出发前沈凤书喝过半碗热汤,然而那点暖意如同风中之烛,随随便便就灭了。他咬紧牙关不让它们发出格格声,一边猜测此刻明芝离自己有多远。在她的安排里,她负责殿后,免得出现突发情况被一网兜。
  明芝就跟在车后不远的地方。细雪落在她眉毛睫毛上,化成水珠顺面颊缓缓淌落。跟其他人一样,她也低着头匆匆往前走。
  徐仲九的部下,高个的姓钱,矮些的姓孙。两个辍学青年,为报国投入训练班。会战中期训练班的学员们被调到沿线各地,他俩被留在南京待命,等来的却是明芝:配合她把人送出去。两人说不上能干,然而素质要比明芝那批人马要好,光听命令不打折扣这点就不用说。明芝要他俩去推死人,他俩二话不说,老老实实便去推了。
  明芝的右手始终插在腋下靠体温勉强维持灵活度,头脸冻得将近麻木,思绪倒是灵活:等回到上海,可以打着收容的名头多招几个读过书的。从前也有此念,然而她是野路子,凡既有头脑又有文化的到底不肯俯就。至于动了歪脑筋的,明芝又瞧不上,所以直到现在,得用的读书人也就卢小南而已。
  但什么时候能回上海?
  明芝不知道。所谓无知者才无畏,窝在南京城里这些天,她对敌人知道得越多,心情越沉重。固然牺牲者英勇,可有些牺牲……委实冤枉。她相信大表哥,也相信徐仲九真有几分报国心,却无法相信由上而下的大部分人。也是知道得太多,她没办法相信那些托她押货的、养小老婆的、爱赌的、无胆无勇比部下先跑的。
  不过想归想,明芝并没太放在心上,那么多人替国家着急,轮不到她这个捞偏门的“商人”呕心沥血。把沈凤书送到重庆,从那出发去香港和宝生他们会合,把初芝和灵芝安顿好,她还有不少得操心的事,总不能坐吃山空。
  泥水噗噗哒哒溅在裤腿上,不是好天,但总算事情可以有个了断,明芝心情不错。沈凤书是好人,可每天要对着他的这种日子,着实有点难熬。除非哪天像徐仲九,修炼出一颗金刚不破的没皮没脸心,大概她才做得到坦然,不然还是少见、甚至不见来得好。
  明芝在心里对“不见更好”深深点了个头。
  沈凤书不知道明芝这么个打算,他在黑暗里努力控制不失去知觉。晕过去的话他倒是省事,可别人怎么办,扶活人好歹要比拖死人省力。晕厥本是身体对人的保护,如今被他硬是卸掉,大脑也很干脆,由得他承受任性的后果-痛!
  沈凤书死去活来无数次,车终于停在一个山凹,小钱和小孙扒出一条缝,从死人堆中把他拉出来,赶紧给他换衣服。为怕头发留有戴军帽的痕迹,明芝早替沈凤书剃了个头,现下是薄薄一层短发。露在风雨中片刻,他冻成了青白色,只比车上的死人们多半口气,刚够吐一声道谢。
  小钱和小孙知道面前的人是教导大队的军官,受伤被困在南京,敬重之余只差没把沈凤书当瓷瓶,小心轻放一边一个扶着他就往山窝里蹿。明芝远远缀在后头,有时见不到他们仨,慢慢走着又有了-路线早就定好,连沈凤书她都把沿路的标示点细说过。救的是他,他自己要想活,哪怕别人都死光他自个也该爬到江边。
  原先的计划是先找个地方藏起来,但两青年头一热架着人往前冲,不顾头不顾尾的。幸好他们的运气不错,天气的关系,侵略者们也比前阵子懒散,竟大白天的没遇上人。奔出十来里后,神经略为松弛,两人才觉出疲惫和饥饿。被汗打湿的衣服冷冰冰地贴在身上,他俩齐刷刷打了个寒战,觉得要是再不来点热食,决计撑不下去。
  经过商量,由小孙守着病人,小钱去找生火的枯枝烂叶。这一路走得沈凤书昏天黑地,老命又去了些,他俩的话语断断续续传进耳朵,却没凑出完整意思。刚被放在地上,他头一歪终于失去了知觉,由着他俩折腾。
  明芝遥遥见到停下便急了,三步两步赶上,几脚踩熄刚点着的火,又一脚踹翻小钱。
  找死也看看时辰!这里没遮没掩,烟火招来日本人怎么办!
  明芝压低嗓子,把两人训成了狗。
  小钱和小孙垂头丧气,跟着明芝每人吃了半只硬梆梆的杂粮馒头。杂粮馒头用配给面做的,主要成分不明,没滋没味也算了,居然还混着点砂子,磨得牙滋啦滋啦的响。三个人对侵略者的仇恨不约而同地又加深一重:要给他们占了去,以后还有好日子吗。
  歇了这么会,小钱和小孙站起,腿肚子不由自主打颤,胳膊也像长出一小截。明芝铁石心肠,让他俩轮换背不醒人事的沈凤书,自己仍然游走在前后左右。此时风雨大了,山野间茫茫一片,他们被淹没在杂树荒草间,踉踉跄跄,跌跌撞撞。明芝也好不到哪去,两只鞋各带斤把重的烂泥,深一脚浅一脚有多狼狈便有多狼狈。
  明芝舔舔唇上的雨水,突然生出无名怒火,还非把沈凤书带出去不可!她倒要看看,是她的命硬,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,天意要让她孤苦劳累。
  想是这么想,明芝更提起十二分小心,只为他们绕来绕去,终于还是走到最难的一段。前方是日本人的驻防点,布有一个连的人马。不过,也许老天收到她怨气冲天的牢骚,营房虽然有灯火,留守的人却不多。而且,从喧嚣来看,那帮鬼子已经喝醉,叽哇怪叫的笑声轰轰地传出老远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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